Tuesday, November 13, 2012

阿兰

我认识阿兰的时候,她是让每个男生甘愿拜倒于她蓝色的校裙下的校花。
晴空下,轻巧的身躯略带蹦跳地走着,仿佛这个世界没有所谓的烦恼。一头青丝束成马尾,走路时在脑后荡呀荡的,煞是好看。如果这时候,你在后方高喊“阿兰!”,她会听不见。你得再提高声量,喊多两下“阿兰!阿兰啊!”。然后,她会停下脚步,回头用迷茫的眼神寻找呼唤她的你。当眼神对上的时刻,你就会看见阿兰最迷人的地方--笑起来时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、弯月形的眼睛、脸颊上深深陷下去的酒窝儿。她这一笑,足以让路过的男生神魂颠倒一整天。听说,有个男生因为看着她那如晴空般明朗的笑容而追丢了巴士。后来,那个男生成了阿兰的初恋情人。我们暂且叫他俊吧!

我和阿兰不算要好的朋友。事实上,我没有任何可以称为好朋友的同学。因为家境的关系,每天放学后就赶着去打工,每个星期五还得在工作时间内挤出时间上补习班。所以,我和同学的关系仅止于课堂内,不像其他人放学后还会去朋友家或约出来见面的。可是,不知道为什么,阿兰总喜欢和我说话。下课时间,阿兰会愉快地坐到我身旁,吱吱喳喳地和我分享她的喜悦、难过、烦恼、期望……起初我只想凑合着听,也就敷衍地说几句“嗯”“啊”“喔”应付她。这样过了三个月,开始觉得阿兰和其他的女孩不一样。她的想法很独特。怎么说呢?阿兰说的话有时会让我感到害怕。
自从她和俊开始交往后(那是中四五月的事),阿兰过来找我谈天的频率暴增,最后索性和邻桌的同学换位,成为我的新邻居。她开口闭口总是说俊怎样怎样…… 一开始,是神采飞扬兴高采烈的。后来,眉头渐渐紧蹙。再后来,连笑容都不见了,泪在眼眶里闪闪发光,可又不肯流出来。阿兰的外表看似斯文柔弱,内里可是很倔强的。

上中五以后,课业更繁重了。我在工作与课业之间一时找不到平衡点,差点儿就累垮了。上课时勉强能撑着,下课铃声一响我就马上倒在桌子上昏睡。那段时间,阿兰都没来打扰我,让我沉睡。虽然阿兰还是坐我旁边,但一直到SPM预考之前,我们都没怎么说话。

然后,有一天,我匆匆把课本塞入书包里,赶着到打工的面食档帮忙开档时,阿兰突然紧捉我的手臂。
“阿俊……阿俊说要和我分手。”
阿兰低着头,声音很轻很轻,但我还是听见了。我停下手,等着她继续说。可是,话到这里就打住了。仿佛这只是梦呓,没有逻辑也毫无痕迹。再不走就迟到了。于是我随便安慰她一句:“没关系,你条件那么好一定会找到更好的人的。”
我冲着出课室时,阿兰好像有说这么一句话:“除了他,我谁都不要……”
再不走真的要迟到了。

一直到今天,我都想不起从预考到SPM结束那段期间是怎么活过来的。拼命啃书恶补不说,工作又不能停。考完预考后,我索性不上学了。由于大部分考生都选择留在家啃书,学校方面也没发警告信。毕业之前,只是在考场上见过阿兰。她总是在进入考场之前走过来,露出那洁白整齐的牙齿,笑着要我加油。那是她给我的最后印象了。毕业后,好像失足跌落激流的人,时间的河流将我们的青春冲刷得所剩无几。回过神来,和我同年的同学都踏入社会了。和中学同学早已断了联络,所以现在谁在哪里做什么我都不清楚。

所以那天下午五点半,阿兰在人潮汹涌的地铁站高喊我的名字,拼命对我挥手时,我花了一些时间才想起阿兰这个人。
其实,主要原因不是因为回忆被成长蒙蔽,而是你真的得花时间才认出阿兰。
我认识的阿兰,有轻盈的体态,走路时脑后的马尾荡呀荡的。
可是眼前这个气喘如牛的人,体型是阿兰的两至三倍。大概是天气很热吧?汗水从她短短的发梢滴落,经过臃肿的脸颊,滑入颈上一圈又一圈的肥肉里。
“阿兰?” 我犹豫地唤出她的名字。
她咧嘴冲着我笑,很高兴地说:“太好了!你还记得我!”
进行了最稀松平常的问候后,我们决定到附近的咖啡店喝茶叙旧。

其实,我第一句就像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。可是,对于久别重逢又不甚熟悉的故人来说,这样的问题很不礼貌。当我当啷当啷地搅拌着咖啡,思考第一句话该怎么开头时,阿兰苦笑着说:“你一定很惊讶吧?”
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身躯,再抬头看看我。我点点头。
“毕业前后我们都很忙,所以没机会告诉你,我和俊分手了。”
我说我记得她曾经告诉我。那天空荡荡的教室,楼下同学嬉闹的声音,好像很远很远传来似的,再用心也听不清。她紧紧捉住我的手臂,低低地说出咒语。

俊走出阿兰的世界,留下了流星撞击地球表面一般深的陨石坑。那个空洞,她从不尝试去填补。阿兰认为,只要花时间慢慢等,俊就会回来,回到属于他的这个洞穴里,填满她心中的空缺。一直到毕业后的两年间,阿兰和俊还保持着联络。是阿兰主动找他的。
“俊说他对我感到抱歉,所以在我放手之前都会陪着我。” 阿兰想起俊了吧?她的笑容甜甜的。虽然脸部不再有深深陷下去的酒窝,可是还是有那个晴朗笑容的影子。

阿兰说她饿了,于是我们点套餐来吃。阿兰点了两份套餐(Set A 和 Set B,要大份的哦!)和一盘薯条(也是大份的哦!)。我想起以前下课时,阿兰总是不吃东西。“吃太多会胖,我不要啦!阿俊说他喜欢苗条的女生。”
点餐完毕后,阿兰继续说下去。

“不久后阿俊就厌烦了。他说他累了,不能一直这样下去。我哭着求他不要离开我,可是他还是走了。换了号码,我问也问不到。以前的同学听说是我就马上装傻。我到阿俊家里他也不出来。总之,他就是狠了心要离开我的。”

“内心的那个空洞每晚每晚都在侵蚀我的意志。我很想填补,可是真的除了俊我不想让其他人碰我。”

在一个夜里,阿兰带着红肿的双眼,打开冰箱,把所有贮藏的可即食或生吃的食物都塞入胃里。可是,深邃的陨石坑里的黑暗还是不肯放过她。于是,阿兰一直吃一直吃,一直吃一直吃……

我看着她吞下那两份套餐,不像是用食物填满那巨大的空洞。阿兰像是想噎死自己那般,拼命地把食物往嘴里塞,让它们堵住咽喉。

在这种时候,我居然感到害怕。一个人要倔强到什么程度才能如此放不下?

道别的时候,我几乎是以哀求的语气,要阿兰好好对待自己。
她咧着嘴说好的我会的。

然后,她转身走向地铁站。我呆呆地站在咖啡馆门口,目送那举步艰辛的身影。
在我意识到自己在高喊之前,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在呼喊“阿兰!阿兰!”。她转过身来,用迷茫的眼神寻找声音的来源。但她很快就找到了。当眼神对上的时刻,她笑了,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、弯月形的眼睛、脸颊上深深陷下去的酒窝儿。当年蓝天白云下扎着马尾的女孩,在马路的对面对我笑着。

阿兰对我挥挥手,走入地铁站里。
脑后的马尾荡呀荡的,煞是好看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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